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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發生在城市裡的一段故事。

  兩個月前,住在樓下的老伯告別式,沒有很多人來看他,只有稀疏的幾名親戚與里長鄰居。我們家因為是公寓的一份子,包了份禮,意思意思的聊表哀思。他的告別式就辦在巷子裡,因為沒有做太多法事,一天兩天,大家也沒什麼計較。人都會有這天。

  他的法事內容很特別,別人都是請誦經團,「那麼那麼那麼」,但老伯的告別式,聽說是依他的遺願,念的是李煜的詩詞。重覆地朗誦著。我聽了有些心驚。

  老伯是一個很特殊的怪人,幾年前從鄉下搬來和兒子同住後,幾乎足不出戶,總是大聲朗讀著李煜的詩詞,白天、黑夜,一讀就是兩三個小時,在我聽來,感覺像是隔壁準備指考的高中生把收音機的空中英語教室開得太大聲,讓我主動把窗戶拉上,並打開我的音響。但我還是隱約聽得到他的朗誦聲,所以只要他一停,休息了,我就把音響關小,打開窗戶透透氣。怪的是,發現他從來沒有讀過虞美人,至少就我印象而言,「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這首我最熟悉的李後主大作,沒聽見他讀過。

  理論上不應該這樣子的,虞美人是經典,至少我感覺它是一大經典,老伯這麼愛讀李煜的詩詞,怎麼會漏了?我後來才知道為什麼,但那也只是我的猜測。

  曾經有個晚上,老伯不朗詩不誦詞,和家人吵架。哦!這可是特殊情況。因為老伯連春節都不公休,就連除夕守夜時我跟堂兄弟姊妹們打一夜的牌,也聽他朗誦了一夜李後主,真是我的天。我開了縫窗,把書擱著側耳細聽,深怕錯過任何一個對白。
  「不肖子,李煜是剽竊我的創作,你到底懂不懂!」
  「誰說古人不會偷我的東西?」
  「我管它多少人稱讚李煜,你是我兒子,我不准你說這些是他寫的!不准!」

  老伯用吼的,守護他的信念和創作。所以隔天,他還是繼續朗誦。真吵,我說。

  在兩個多月前我見到老伯正要進門,因為我那天放假,睡得晚晚的,將近中午才去買早餐,下樓時見到他正要進門,手上捧了些書。我以前曾見過他一兩次,基於鄰居,以及我是一個善良有禮貌的新好男生,我跟老伯打了聲招呼。老伯穿得看起來很正式很整齊,西裝筆挺,我想這是老伯個人的習慣。

  老伯看了看我,跟我點了頭。我瞄到他手中的書,是關於李煜李後主的一些研究,忍不住問:「老伯,你真的很喜歡李後主啊?」老伯沒什麼反應,就進門了。

  我覺得我是自討沒趣,不過也好,我們本來就不熟。

  那天晚上,老伯吟了約莫一小時的虞美人。我發現老伯的歌喉不差,只是曲調從沒聽過,所以在好奇的狀態下,音響就沒有打開,一面唸書,一面聽聽老伯怎麼唱的。老伯一唱再唱,聲音有些哽咽,我以為這是老伯太感動所致,讓我也覺得似乎真的身處宋初那個年代,向東望去,江山萬里,盡非我有。沉重了起來。

  幸好老伯只吟了一小時。老伯吟罷,我到客廳打開電視,綜藝節目又在上演無腦的戲碼,我有點笑不太出來,但至少洗去了點不愉悅感。

  隔天我回到家,才聽到爸媽在談,樓下的老伯昨晚喝農藥自殺。

  城市裡哪來的農藥沒人知道,我卻覺得似乎是因為我問了不該問的問題,發現了不該發現的秘密,所以老伯他選擇離開這或許不屬於他的世代。那幾天我總覺得心中壓力很大,直到我告訴我女朋友這件事,在她面前哭了一場,才覺得好多了。她真是個好女人。

  後來,我經過樓下老伯住的那一戶,總是會不自覺地向門內的方向探看,就算鐵門深鎖,只能看見冷硬而灰色模糊的自我映像,映像在我的眼中,隨著燈光折射扭曲成了熟悉的影子,彷彿正對著面無表情的我輕笑著,像在笑我,也笑這城市總寂寞。

  某日,我在網路上不意看見一首李煜的詞,憑著昔日的記憶,搖頭晃腦地吟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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