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孩子很活潑,長得像是混血兒。

  因為他爸爸在這兒工作的關係,他放學回家之後,常常跑到這兒玩,有時是他自己走上一大段路來到這兒,有時是他爸爸翹班去載他過來,同事嘛,打個招呼就行了。

  他喜歡在辦公室外那片草地上玩耍,逗逗門邊的狗,和小狗追逐;也喜歡躺在草地上,看著蔚藍而深邃的天空,看著浮雲飄搖聚散。他總是說,下面的天空好大好漂亮,就像是前面的海一樣,雲長得很像魚,都會游來游去動來動去。這孩子,「上」、「下」一直無法學會使用,而他已經四年級,十歲了。

  我們辦公室的人都很喜歡他,常常請他吃一些餅乾糖果,而他似乎比較喜歡喝飲料,所以辦公室的冰箱自從他來過幾次後,再也沒有人偷放酒在裡頭,怕這孩子不小心喝了,不好。

  他也很喜歡唱歌。音樂課本是他每天都會帶在書包裡的必需品,我們猜想,這應該是他們家裡沒買電視間接影響的,這年頭還有孩子喜歡唱音樂課本的歌,實屬難得。所以我們更疼他。上次有個混賬同事無聊教他唱「可憐落魄人」,被我念了一頓,而他似乎因為學了這首歌,回家後被他爸爸打了一頓。

  他爸爸不像他那樣的天真爛漫,總是眉頭微鎖,鬱鬱寡歡,不太和同事聊天,大夥久了也習慣了。沒事的時候,他總會走到外頭抽根菸,看海。他看海的神情,很哀傷,像是那片海曾經奪走過他的什麼一樣,而他並沒有辦法要回來,是青春?還是金錢?還是親人?他從不願意說,我們也不好意思多問,就這樣,這個問題五、六年來,都是個小小的謎。

  這個謎到了某個夜裡終於解開。他爸爸那晚值班,先帶他過來辦公室這兒,讓他寫功課。我們因為有許多人家裡女人去參加進香團,放假了,忍不住癮就去買了堆酒慶祝一個人萬歲。我拗不過他們,只好交待不准讓孩子喝到酒。他們則說,自己喝都不夠了。

  原先他爸爸不肯加入酒會,不斷地說:「我現在是在工作,不可以。」最後還是被灌了幾杯,醉了。這下才發現,他從前不沾酒的原因是知道自己酒量差,並不是討厭這個團體。孩子寫完功課了,在一旁房裡看電視。

  「我告訴你們,我還能喝的。酒拿來。」大夥都是酒國英雄,都還沒醉,知道他醉了也就不讓他再喝了,把酒顧著,反正今天是一個人萬歲節,這裡也不用他值勤,大家一起顧。

  「酒來!拿來!我知道你們都想知道我老婆去哪了,酒拿來,我說給你們聽。」大夥看向我,我點點頭,他們見我這個主管同意了,便倒給了他一杯。

  他舉杯一飲而下,打了個嗝,大夥盯著他,等他說話。「我就知道你們想知道,好,就讓你們知道。我老婆生下他,一年,就說她爸爸生病了,要拿錢回去。酒,酒。」酒國英雄一看就知道這樣是不能再讓他喝下去的,說到傷心處,舉杯愁更愁,有義氣的男子漢可是寧願不聽他家的八卦,他看大夥不願意再讓他喝了,他便站起身,搶了一瓶就像灌蟋蟀一樣往自己的嘴巴灌去,一次便喝了半瓶。

  這舉動倒是讓大夥嚇了一跳,所以並沒有成功阻止。「然後她上了飛機,就再也沒有回來,它媽的。」然後,他把酒瓶碰的一聲放下,在桌上趴倒,睡著了。

  大夥把它抬到房間,才發現原來孩子早就把電視關了,他不知道是聽懂他爸爸所說的話,還是被他爸爸的舉動給嚇著,正在哭著。我抱了他一下,他吸了吸鼻涕,小聲的問:「我可不可以喝酒?」我有點疑惑,問他為什麼。「爸爸看起來很傷心,一定是因為酒很難喝,我想知道酒有多難喝,是不是比沒有氣的汽水還要難喝,所以爸爸才會那麼傷心?」

  我摸摸他的頭,要他睡了。他點點頭,然後在他的爸爸身邊一同睡去。隔天早上,父子似乎都忘了昨晚的事,大夥也有一樣的默契。

  他依然每天往海的另一端看著,就這樣看著,吐著煙。我現在才知道為什麼他看著大海的眼神會充滿著悲傷,就算那天有著風和日麗的晴朗天氣。孩子仍舊喜歡躺在草地上,看著游泳的雲。

  過了一段時日,我因為職務需要,查閱一些塵封甚久的資料,突然,我想起那孩子的爸爸當晚所說的。於是我找了找翻了翻,對照我的印象,赫然發現,多年前的那一天有一架客機,飛往海的那一邊,途中失事,無人生還。

  那天,一個豔陽高照的日子,幾朵雲點綴純淨的天空。孩子在草地上和狗兒玩著,而孩子的爸爸在向海的欄杆旁抽著菸,煙飄向孩子的反方向。

  我走到他身旁,彼此點了點頭。看著一望無際的海,我點著一根菸,輕輕抽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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