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住了一位國中的國文老師,看起來文質彬彬,長相斯文,雖然不常露出笑容,但也不會覺得太嚴肅。

  我推算過他的年齡,可能三十五歲左右,但他的樣子像是只有三十歲不到。他總是把頭髮梳得很整理,我想應該有上點髮蠟之類的東西,就算天氣再熱,也不曾在戶外,看到他穿著短袖。似乎是個自我要求很高的人,我猜。

  自從我國小時,他們搬過來以後,我們家就沒有買春聯的問題,年關將近,那位老師就會送來一份門口用一組三張的春聯,外加幾張春與福。他送來的時候,總會特別交代,「這春和福,要正貼哦。」距今,送了十年左右,他們也搬來了十年左右。

  而我總是不解,因為電視上都說是倒著貼。此外,我還偷偷地懷疑過,他真正的身份其實是春聯工廠的老闆,不然怎麼一次都能送這麼多有關春聯的東西。但媽媽在除夕那天,總是會提醒我,「隔壁老師說要正貼,不要貼反了啊。」我每年聽,就每年問為什麼,但得到的答案總是:「你就照做就是了。」我實在不好意思去問那老師。

  漸漸,長大後才能分辨,原來這些春聯都是他親手所寫,並非工廠所製。春聯上,都是他寫的一手好字。




  去年寒假時,我和同學去逛夜市,竟然遇到他,著實令我大驚失色。他很神奇地,和平常我在我們家附近看到安靜寡言的國文老師,大相逕庭。他拿著大聲公,和他太太一起叫賣著春聯,在寒流正當過境的時候,成為熱鬧夜市裡,在煙霧瀰漫之外另一個顯著的標的。整個夜市似乎是因為他,所以才能夠聚集人群;潮水般不斷流走的人們,在春聯的叫賣聲中,也似乎沸騰了起來。

  「一份三百,兩份五百!」大聲公裡傳出了國語台語客家話英文日文,交雜間合地使用,我訝異不已。認識他十年上下,從來沒聽過他說過一句國語以外的語言,我一度懷疑他連「掰掰」都不會說。我真的嚇到了。

  原本這個晚上還有第三個讓我不解的問題。一份三張的春聯賣到三百元會不會太貴?然而我探頭一看,全部都是他親手所寫,我反而認為,三百元還太便宜。所以這個問題就變成我只是覺得他不太會做生意,以他的字,我覺得一幅賣個五百元也不過份。

  「新年納餘慶,佳節號長春」十個字如同龍鳳飛舞,躍於紙上,掛在中央傲視夜市裡爭鳴的店舖群倫,雖然內容只是一般春節氣氛用詞,然而氣勢恢宏鎮攝人心,只要看到這幅字,就好像磁鐵一樣,吸引了人們的目光,帶領著人們一個個穿透煙霧迷障,來到春聯鋪前,買,賣,而能滿足地離去。
 
  我也不知不覺地,和同學一齊被吸了過來,嘴巴還咬著黑輪。他看到我,只說:「你看你同學喜歡哪個,送給他吧。」然後繼續叫賣著,吶喊著,宛如無人之境,就像把我們兩個變透明了。

  我幫我同學挑了一份我比較喜歡的,他回家時看起來很高興。我走在回家的路上,不斷想著,他是不是我認識的那個國中老師,那個平常不太說話,形象滿分的鄰居國文老師。我一邊想,一邊走,很快地走到了家,而我的結論是,他可能有雙重人格。

  隔天我跟媽媽說了這件事之後,媽媽帶著我過去,跟他道謝,還送了些水果過去。他只是微笑,客氣地收下水果並說謝謝。又跟昨晚不一樣了,我嘀咕著。但我在他家看到一疊疊紅紙放在桌上,一份份春聯似乎寫好不久,正晾在一旁,這像是老天爺要我相信,昨晚真的是他沒有錯,然後我也更加地相信他有雙重人格。

  走出他家門後,我偷偷地笑,不讓媽媽聽見。


  

  今年他送春聯來,仍然是衣著正式而整潔,襯衫搭毛線背心,十足的老師打扮。只不過兩步路而已,我心中說。

  我想我的年紀應該也大到不會再隨便害怕問一個老鄰居問題的數字。於是乎,我問了他,十年來讓我不解的問題。我問他,「為什麼春和福要正貼。」

  他把春聯遞給我,拿著春和福字,說道:「貼反的目的,是因為倒過來的倒,和來到的到,念起來一樣。所以貼反,會有春到了福到了的意思。」

  「那貼正不就春和福不會來我們家了嗎?」

  「自求多福啊。」他笑著說,然後跟我說再見。

  我看著他走回家的背影,我不知該說什麼好。我覺得他並不是不安好心,但他說的這幾個字,卻讓我非常地困惑,甚至有種莫名的不安。

  這個困惑我不敢跟爸媽他們說,就一直到現在已經過了春節了,我還沒想通。而我也不敢再問他,那個國文老師。我覺得我再問他也問不出什麼來,何況我的勇氣在那一次發問就已經用光了。

  而那位住在隔壁的國文老師,仍然每天,每天,穿得整齊不紊,準時上班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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