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阿嬤!甘會凍呷飯啊!」自從我有記憶以來,每當重要的年節日,我們回到阿嬤家,吃飯時我總是坐在阿嬤的旁邊,也因為坐在阿嬤旁邊,只要什麼菜是好吃的、我愛吃的,我總是能比爸爸媽媽叔叔嬸嬸還要先吃到。後來年歲增長了些才知道在大人動筷子前,小孩子是不可以動的,只是,我有阿嬤撐腰,大家也就睜一眼,閉一眼的看著我做出並不禮貌的動作。

  這一次,阿嬤並沒有點頭讓我先開動。阿嬤看了我一眼,微微搖頭,示意不可以。在阿嬤的瞳孔中,我看到我的模糊映像,還有難以言喻的情緒,於是我轉身看大家,爸爸和兩位叔叔低著頭看著桌上尚未擺好的菜餚,媽媽與大嬸嬸在廚房裡忙著,小嬸嬸正好走出廚房,端著菜。我這才發現,大家都沒有說話。頓時,我也不敢開口說些什麼。

  過不久,媽媽和大嬸嬸坐下來,小嬸嬸拿著奶瓶,到一旁餵小堂弟喝牛奶,我看到小堂弟的臉上是在場所有人中唯一帶了點笑意的,就連我的臉上也露不出什麼笑容來。雖然,我很想對阿嬤撒嬌,跟她說我餓了想吃飯,桌上的一道羹湯可是我最愛的配飯良菜。

  沉默的時間過得似乎比我寫數學作業的時間還要漫長。當我正忍不住想打呵欠時,阿嬤終於開口,讓我硬生生把呵欠吞下肚子,很難受的感覺。

  「恁大家想賣掉這間祖厝,我不是不同意。」阿嬤一字一字,清楚而緩慢的說著。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阿嬤如此有威嚴的模樣,我印象中的她,總是一頭灰黑間合的頭髮,與和藹溫柔的眼尾波紋。至少在我看得到的地方都是如此。而這一次的威嚴,並沒有讓我自此後對她改變感覺,她也沒有再一次讓我看到充滿著威嚴的一面。

  聽到這句話,除了我以外的人,爸爸媽媽叔叔嬸嬸,似乎眼睛都閃了一陣微乎其微的光芒,但阿嬤似乎沒想打算讓人打斷她話的意思,大家也就持續的沉默著。我乖乖的坐著,不出聲,不亂動。

  「不過窗邊那欉樹仔......我想欲聽恁大家的處理方式。」

  「媽,樹仔得銼掉啊,厝攏賣郎啊,樹仔留咧做啥咪?」小叔叔先開了口。但阿嬤並沒有回應贊成與否,看向大叔叔。

  「我,我沒意見,大家感覺可行得可行。」大叔叔說完,阿嬤搖了搖頭,看向身為長子的爸爸。而我看到大嬸嬸瞪了大叔叔一眼,大叔叔頭低了下去。

  「我知影媽不甘這間祖厝,嘛不甘這個住了四五十年的環境。」爸爸直視著阿嬤的眼睛,慢慢的說著。「不過這間祖厝若是今嘛不賣,過沒外久大條路開過來,政府硬欲徵收的時袸,咱的祖厝得不是咱會凍處理的。」

  「你說的我攏清楚,我只想問樹仔的處理方式。」阿嬤並沒有接受爸爸的說詞,畢竟爸爸也沒有回答阿嬤的問題。

  「我認為,樹仔愛銼掉。」爸爸一字一字,慢慢的說出這八個字。阿嬤再次搖頭,擺了手示意開飯。

  阿嬤知道我愛吃羹飯,為我添好飯後舀了匙羹。平時爸爸媽媽並不喜歡我在吃飯的時候弄得稀哩呼嚕,狼吞虎咽的,但今天他們都沒有作聲,餵小堂弟喝牛奶的小嬸嬸把小堂弟哄睡之後,也回到位置上開始吃飯。這天,他們都沒有閒話家常,就連阿嬤,雖然為我添飯舀湯夾菜,也沒有問我在學校裡面有沒有認真學習好好讀書。那天的羹飯,我只吃了一碗。

  我們吃過飯就離開了。爸爸對阿嬤說下星期會過來處理土地的事,阿嬤沒有開口說什麼,手揮了揮,意思我們可以離開了。從車窗裡我看著站在門口目送我們離開的阿嬤,阿嬤似乎變得好老。

  一個星期後我和爸爸媽媽又回到阿嬤家,這一次兩位叔叔和兩位嬸嬸沒有來,爸爸接過阿媽拿的幾張紙,就說晚點會回來接我,留我在阿嬤家,和阿嬤作伴。阿嬤拉著我在門前的庭院散步,問我最近在學校裡過得怎麼樣,有沒有認真念書。直到我們停在阿嬤房間的窗戶外面,那一棵只有一樓高,枝葉稀疏的芒果樹下。

  「乖孫,這欉樹仔是恁阿公少年的時袸種的。」阿嬤摸著樹枝上的葉子,若有所思的說道。

  「你細漢的時袸,嘛曾乎恁阿爸抱惦樹仔頂頭,彼時你攬著樹仔,一邊哭,一邊喊足高足高,我叫恁阿爸把你攬落來,我把你抱咧你卡惦去。」阿嬤說到這笑了一下。「彼一擺恁阿爸乎我罵嘎臭頭,你應該攏未記啊。幾落年啊。」

  「我......嗯,想袂起來,不知啦。」我揮著手說著,阿嬤對著我微笑一下。

  「啊阿嬤,妳說樹仔是阿公種的,啊我哪會沒看過阿公?」

  「乖孫,你的阿公今嘛住底咧天頂咧自在逍遙,要我底人間照顧恁大漢。」阿嬤微笑漸淺,看了看天空。此時,天上雲霞緋紅渲紫,煞是好看。

  「阿公的樹仔陪阮真多年啊,我真正不甘把樹仔銼掉。」阿嬤嘆道。

  「啊就賣銼啊。」我拉著阿嬤的手說道,阿嬤看著天上紫紅相和的雲霞,並沒有回答我什麼,只是摸摸我的頭。我只好安靜下來,因為我知道,現在我應該要很乖很乖,好好拉著阿嬤的手。

  過了十多年,在我拿到博士學位之後不久,阿嬤帶著笑意在睡眠中悄悄走了。而我才輾轉得知,那一棵芒果樹,在祖厝拆除的時候,爸爸和兩位叔叔向對方要求不得砍除,是故便移到左近新闢道路的一旁,順理成章成為路樹。我開著車,找尋當年祖厝的位置,找了許久,最後問到一位仍住在那附近的老人,好心的為我指了方向。

  順著方向走,我看見那棵芒果樹佇立在一行仍未高大的榕樹之間,看來十分醒目,枝葉茂密而漂亮,結實纍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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