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城市的初春,正流行著異常強烈的感冒,病毒如花朵朵綻放。乍暖還寒時節,並沒有什麼雨水可以洗淨披蓋在雲霞、建築物以及花草樹木上那一層混揉著灰黃顏色的薄雪,也沒有足夠強烈的日照可以枯竭病毒耀武揚威的時光。路上的行人們,放眼望去,無一不帶口罩,彷彿只有口罩隨身,病毒才不敢近身似的。我走在行人之中,看著行人們把自己裹得像一顆顆粽子,懷疑這是商人提早藉由端午節來賺大錢的新把戲。
急於回家是傍晚應有的狀態,每個行人走得飛快,與早上趕著上班的速度雷同。人人急於逃離馬路、車站等公開場所,逃離這些感冒病毒十面埋伏的空間,以為進了家門,恃著殺菌功能的空氣濾清器,一切就會乾淨無虞;又像是急於離開這座城市。人們常說城市是繁華而令人疲倦的,我透過夕陽的餘暉,觀察著每個行人的神態,不是無言的漠然,就是倉皇了眉間,但人們又能逃去哪兒?所以我想起每個清晨,趕著要上班上學的人們,在明媚的陽光下竟幾乎沒有一張臉寫著朝氣,太陽越是閃耀著熱力,人們的表情越是緊縮擠迫,有些人會讓帽子低過了眼袋掩飾,有些人索性張開雨傘不見為淨;觀照自己,當時,鏡中的臉也泛著幾許晦氣。
我踏進急診室,醫師袍還沒來得及套上就聽見護士滔滔江水般的告訴我,B02的病人換到D02床B03的病人更嚴重了B06的病人冒出了什麼症狀B09以及其它B區的病人都已經按時觀察給藥B15和B16是新病患B12的病人家屬急著想轉到病房不易溝通必須小心應對,我這才發覺到自己已經處在生死一瞬間的戰場,不在人行道皺著眉觀察行人,也不再有時間去思考為什麼我在鏡子裡的臉充滿著自己也十分厭惡的晦暗神色。現在,必須馬上把精神放到我的工作和良心上頭,因為處在這份工作之中,縱使有數不盡個來不及,卻沒有資格去浪費任何一個來得及。
一臺臨時急用的小床靠在診間以外,躺著一位面貌清秀的女孩,病歷卡寫著C07,並不是我的患者,但急診室太過擁擠,緊鄰的兩床分屬不同診間是常有的事。女孩是外科的患者,雙手被約束帶固定在兩側護欄,手臂透露出十數道令人不捨的訊息,一旁卻沒有任何家屬看顧,我才想起上個月女孩才進來過一次;傾盆大雨的午後,她戴著黑色口罩,步履蹣跚,全身濕透一頭亂髮的走進急診室,恍惚的臉上似乎還掛著已經被雨水洗去的淚痕。
她拉下口罩扔開。「我的手,好痛。」
門口的護士嚇了一跳,馬上帶她進外科診間。急診室的地面多了一行水漬,深陷手腕上的紅繩,絲絲化入了水漬中。也許場面有些觸目驚心,但在醫院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關起門來刮著寒風的高緯度世界中隨處可見生老病死,起落無常。我對於女孩閃過一絲惋惜,但她的家人與朋友是她最親密的人,對她的態度是否有過發自內心的關懷,不得而知。只是這樣怪誕詭譎的心緒四面八方的蔓延生長,當不合理已經日愈頻繁達到臨界的時候,似乎價值觀也會跟著一百八十度翻轉,似是而非將會扶正為一般的常識。
迴身撞著換藥車,剪刀鑷子落了一地,我有些愕然。護士怒氣沖沖的罵了我一頓,罵罷轉過頭離開診間,捧著掉落的器具帶去洗淨消毒,一面走,一面微笑與坐在輪椅上等待病床的伯伯寒暄問暖。那微笑究竟是職業習慣的反射動作,還是發自內心,我一時無法猜測;人的態度和語氣竟可以在須臾間跳躍了數萬個光年之遙,就算記得上一秒,他的怒意有多麼的熾盛,燒得我頭如搗蒜連連道歉,這一秒卻感覺不到他的嘴角是否還有一絲絲的嗔。或許什麼時候我也曾經如此,但當初的心態真誠與否我已不能記起。下一位病患的診療即將開始,我選擇相信那位護士的心是真誠的,因為相信美善的方向,通常可以讓人暫時不去鑽牛角尖,並專心於手上處理的事務。
而我再次想起人行道上的人們的時候,我下班了。這點我感到慶幸。這時候的人行道上除了我以外並沒有別人,霓虹皆已睡去,車班也停駛,只有不眠的行道樹一棵一棵的站著,還在為這片無人信任的空氣,不論人來人往又或人去樓空,盡責的做著可有可無的淨化。我極愛這個時候,每當值小夜遇上加班,真正離開工作崗位都過了五更,卻是美麗的耽擱;夜風沁涼如水十分甘甜,伴隨不知名的蟲聲唧唧,交會成一曲晚安,白色月光逐漸西移,泛黃暖意,引領我回家的道路。過了十多分鐘不知不覺暗了下來,原來月色讓雲沒了。月色太美使我無禮的忽略路燈的存在,現在我憑藉路燈行走,以顏色的約略不同去分辨遭到往來車馬磨成餘燼的斑馬線,跨越。光影閃爍交錯,聽見馬路上幾架跑車聲聲催促引擎呼嘯而去,有如古時的打更人拿著鑼,奮力的告訴這個世界,現在夜極深啊!極深。
我很清楚在感冒病毒肆虐的非常時期,不論走到什麼地方都必須帶上口罩以策安全,但除了工作現場,我從來沒有徹底的自我要求。其實人會感冒的原因並不能總是把問題怪罪感冒病毒,要是身體孱弱,作息顛倒錯亂,戴上十件口罩躲在房裡還是可能感冒;抵抗力夠強身體好運氣佳,到呼吸加護病房野餐也不見得會有什麼影響。每當我脫下口罩,心裡就會不自覺的嘀咕,而這樣的話語如果大喇喇的對別人說,我的職業道德就會遭到質疑並使得工作不保,生機渺茫。沒辦法,這次的感冒病毒實在太厲害,厲害到人們只要在開放空間脫下口罩,就會覺得自己迴光返照。所以,趁現在沒有行人,我把我臉上的口罩扯下塞到口袋,它讓我的臉部感到悶熱不堪,從傍晚一直到下班十多個小時,我的臉部只休息了數分鐘,這數分鐘的時間就是用來吃飯與替換隔離性較高的N95。醫院政策。我說它只是比較昂貴,也不會就因為戴了就可以杜絕感冒病毒上門勒索。
月光離開了雲,沉入鋼筋水泥,光線仍晦暗,但研究指出橘黃色的路燈同樣具有穩定人心的作用,它能給予眼球溫暖的指令,以及潛意識中對於家的感動。我是內向而膽小的人,好不容易克服了大體解剖,見到血肉淋漓甚至作嘔的情景時定若磐石,但是純粹的黑暗卻總會激起人類心中最深處的不安,每當走在回家路上必經的暗巷,我會害怕突然竄出的狗兒對我狂吠,太莫名了又不設防,幸好前陣子狗主人為狗兒買了口罩,這樣的口罩沒有阻隔病毒的效果,卻可以阻止牠咬傷我。黑暗中,見到橘黃的光線總能讓人安心許多,也許是因為孩提時代,每當父母親開車外出,我總愛走馬看花觀望窗外,而深夜快到家的時候,都市裡一排排橘黃路燈謙卑和靄,微彎著腰,像對我說:「歡迎你,平安回家。」
回憶如月色美好,我用不全的喉舌輕輕哼出久未想起的歌,走在無人的人行道上,感受行道樹日夜匪懈的努力並貪婪的吸取它們令人涼爽的成果。
學生時代的歌曲總是使人低迴不已,一個音符,一個節奏,都能讓人回到人生中某些最精彩的時段,它們像是針線牢牢織成回憶的網,午夜夢迴不意墜入,難免滑下幾滴微笑的珠淚;出竅似的看著自己正在撥弄那把家傳吉他,坐在女生宿舍的臺階旁,千百個白眼中只要伊人投以青眼,就能樂得整晚不思衾枕;秉著手電筒夜遊強曰效法古人嘆晝長苦夜短,最後坐在海邊等待破曉時璀璨的剎那,陽光迸入每個人的眼睛,也震撼著每個人的心,一天的開始萬丈輝煌,攝人氣派,每個平凡無聊的日子似乎都可以是偉大的日子。嘎然曲歇,天際顏色褪淺了,涼風乍止;頓時驚覺夢想、笑聲與海面的陽光,早已隨著浪花鎖進陳舊不堪使用的音樂盒裡,生鏽的發條轉不到未來,也回不了過去,只能依稀播放模糊的聲息,然後呼出一句無奈。
天明了,雲裡透紅,家門就在下一個紅綠燈後的巷弄。戴口罩並不影響做運動的人陸續踏出避風港口,是詠嘆初陽祈禱希望的到來,抑是單純的希望強身健康,都好。現在我向著陽光,拿出口袋中揉成雪球的活性碳口罩,混在突然湧現的人群裡,與人群一同皺眉,舉手遮陽。
轉身,我僅存的神彩遺落在方才謳歌的紅磚上。就算回到人人都以為安全的自個兒家中,卸下了口罩等等武裝,我也無法在鏡子裡重拾青春的歡愉,更無法忍受注視這黯然無色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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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不是直接end或是拉到最底,而是整篇好好的看完,
我誠摯地感謝你。
字多得自己討厭。
中心德目
乾坤乙定不修功,卦卜將來絕對空。
- Oct 28 Sun 2007 03:11
口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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